婉凝看完堆在桌子上的最后一份文件,签好名,准备打电话叫齐媛来取文件,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开始的阴雨绵绵,外头黑压压一片,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上的表,心想着自己毕竟是算着时间的,不会一不小心把晚上的宴席耽误了罢。
不过下午四点半钟。
拿起电话,拨通了分机号,“齐媛,辛苦你来把外地铺面的账单和采购申请文件拿走。”
齐媛本是共济社办公室的组长,为人勤快肯干,又在夜校学了会计课程,除了日常行政接待、管理事务之外,更是可以帮婉凝处理些许简单的财务事务。婉凝名下的店铺与共济社本各自独立,只是偶尔有货物往来,齐媛领的是共济社的工资本不需要多做店铺相关的事,齐媛却自告奋勇,主动问婉凝是否有旁的事务可以帮她处理,以尽快多学习锻炼些,而婉凝自然也顺了她的提议,除了委以工作外,又从苏州店铺的账上出钱,让齐媛多领了一份工资。
齐媛是土生土长的洋泾浜人,世世代代在苏州河边的弄堂里居住,她爷爷早年便在苏州河打渔,后来做船工,再后来在船上给人做饭,直到前年风湿病太重,无法正常行走,又沉年累月地积累了一身顽疾。齐媛的父亲没什么文化,早年在苏州河扛大包,后来不知怎的卷进了黑帮的械斗中,在某天交火后便失踪了,有人说在械斗中死了,有人说是趁着混乱逃出生天,不必再奉养久病的母亲,没文化的乡下婆娘和嗷嗷待哺的三个女儿和襁褓中的儿子。
齐媛却从小勤奋好学,靠着好成绩和在歌舞厅给高级舞女做杂事收彩头赚钱养家供学,比同龄人多费了几倍的心思才谋得如今的政府外委的体面工作,自是无一刻没放弃发奋图强。
给多一份收入,让她可以供念中学的小弟上更好的学校;给多一份历练,让她在面对权势富贵的案主或委托人时更多一些从容一面。
齐媛自此对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婉凝,便算是佩服并衷心了。
齐媛从婉凝的桌上拿起了文件,顿了顿才说,“顾院长,门外有人等了您一天了,怎么劝都劝不走,要不您还是见见?”
“快请快请。”
让人等了一天?饶是罪过。
“您也不问问是何人么?”齐媛又怯怯道。
婉凝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齐媛,齐媛又道,“是以前共济社一社救济过的汉子,听说以前在关东打过仗,腿坏了从部队退下来,又从关东跑到外滩上做劳力。那年闹疫情,染了病在一社住过三个月,后来治愈出院的。”
“现在在哪里工作?”
“在圣约翰大学校治安队工作,今年贝主任在教会学校做慈善行活动,给共济社有劳动能力,身体要求达不到药厂要求的都做了安排。”
“现在又遇上什么难事了?”婉凝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林先生劝他再回去想想旁的法子,安排他走了,可过了一会林先生出去看,见他还在外头,又下着雨,李先生便请他进来坐坐,等雨停了再走,不想那人就一直等着,说是不见到不愿意走。一会人进来,院长自己问罢。”齐媛说着出门去带那汉子进门。
是个很高大周正的汉子,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虽然破着脚,却甚至精神利落,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
“顾院长,您好,冒昧打扰您。”来人言语简短有力,落落大方。
“让您等了一天真是不好意思。”婉凝认真道。
“您贵人事多,我理解的,如果不是这件事实在重要,而且只有您能解决,我也不会专程来麻烦您。”
“什么事呀?”婉凝问。
“在下是东北人,三年前逃难到的上海,当时饿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是苏州河上一户渔船给了一碗鱼汤喝。后来渔户在疫情中生病走了,留下了一儿一女,现在跟着我过,男孩今年十五岁,在苏州职专读医护,女孩更争气些,早先在闸北五校念中学,今年参加了几所教会大学的入学考试,以她的成绩考上大学应该没问题。”
“那很好啊。”婉凝由衷感叹。
“原本是很好的。”来人又道,“可眼看着各所大学都要入学了,她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我这妹妹成绩很好,在五校年年都是第一名,考不上大学太奇怪了。原本我们以为有的学校通知书发得晚,可她有天去参加同学聚会回来,说她们班成绩倒数第二的女孩子拿到了圣约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又托人一问,好像是所有学校的通知书都发完了。”
婉凝曾听爱玲罗列过沪上这些中学的办学质量,她记得闸北五校是全市倒数几名,每年只有前十名能考上大学。
“我现在在圣约翰大学校治安队工作,学校每一件办公室的备用钥匙都在治安队办公室,所以有天晚上我晚上的时候进了校务处长的办公室,翻到了今年录取名单的文件,上面有我妹妹的名字,没有那个女孩的名字!”
婉凝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我妹妹,被人顶替了!”眼前这个高大的汉子,说到此处,声音渐渐哽咽,“我找人查过那个冒名顶替的女孩,她老爹是水利局副局长秘书的同乡,现在在广汇银行做会计师。顾院长,这世道本就没什么天理,可我妹妹寒窗苦读十年,她都考上了,还不配上大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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