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浩气重新夺回卧龙坡，然而重建防御设施、处置战俘、修养伤员、所有繁杂的军务堆在一起百废待兴，将士们忙得不可开交。
据点西侧的一片空地上支了数十个帐子，用于收纳不易搬动的重伤伤员。到了夜里，这些帐子都已早早熄了灯，只有一间明亮的烛火亮至中宵。
医帐里传出嘶哑的叫声，七八个人齐力压着躺在榻上的燕扬。燕扬此刻不知被什么魇住了，又像是极痛苦，闭着眼浑身痉挛，手脚都被束缚在床柱上还是拼命挣扎。伤口被挣得裂开，满身的绷带散成了团。
一名医者在塌边为他施针，半晌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又一针扎在他肩井穴上，他便头一沉落**子昏睡过去。医者长吁一口气，吩咐其他人为燕扬重新换药包扎才走出去。
才掀开帐帘就见到秦封站在风露之中，望着帐子的方向，眼底有深深的疲惫。看到年轻的大夫出来，秦封快步走上前。
“裴大夫，燕扬怎么样了？”
“这孩子方才知痛就受此苦刑，实在可怜。”裴大夫叹了口气回道。
秦封连忙问道，“我带他回来时他突然发狂，还打伤了几个将士。他除了外伤是不是还有别的？”
“寒气克于心腹之间，淤积颇重，可能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导致狂乱，也有可能是中毒。恕在下医术浅陋，暂时还难以分辨，需要多观察几日才有定论。他身子毕竟不如常人耐痛，我怕他忍不住碰坏伤口，这两天叫人先将他手脚锁了。等他醒来应该就会清醒许多。”
秦封皱眉道，“能用麻沸散么？”
“之前用过一次又醒了。这东西对心志不利，不可多用。”
裴大夫见秦封面色凝重十分忧虑，犹豫又道。
“另外他手上的铁铐恐怕摘不去了……断骨尚可接上，小臂的手筋却碎了，以后左手怕是不能再提兵器。”
秦封听裴大夫这样一说，心猛地沉下去。
世人皆知苍云出身的人手持双兵，一手陌刀断海分山，一手重盾刀枪难入，刀盾相合相融，才有苍云沙场无惧的铁血之驱。如今失了左手，便如江湖人失了大半功力，且如何再去修炼也都弥补不回了。
燕扬才过及冠之年，正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年纪，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盟中不缺灵丹妙药。没有什么办法吗？”
裴大夫摇头，“错过了治疗的时机，手筋已经坏死了……除非以活筋续脉也许还有机会。”
裴大夫说的方法秦封曾经听过，需生剖他人的筋脉替伤者换上，因这手段太过残酷，秦封从来以为只有恶人谷的肖药儿康雪烛之流才会使用。
夜里的冷风将帐帘吹得微微晃动，他顺着被吹开的一角朝里面看，看到了燕扬静静睡在榻上。那张鲜活的脸失去了血色，眉心拧着，像是在忍耐在梦中也难以逃脱的痛苦。
曾经的燕扬没有痛感，张扬不羁勇猛无畏，秦封便派他在战场中领旗，要他以铁骨衣回护其他浩气将士。战场下燕扬仗着体质特殊总是招惹他，他也对这个牛皮糖一样甩不掉的徒弟毫不容情，情事中粗暴蛮横，不肯给予半点温情。每每看到燕扬带着一身青紫在他身下动情呻吟，他除了激烈的快感之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这些年来，惆怅的感觉愈发奇怪，渐渐变成了怜惜和心疼。这种心情愈强烈，愈让他沉溺，待他猛然发觉时就像在噩梦中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清醒后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燕扬像一颗微小的草种，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心田落下，生了根发了芽。偏偏坚忍又倔强，在一次又一次的烈火中坚守，最后转眼间爆发出一股蛮力，来势汹汹侵占了他的心。
秦封曾经对燕扬说自己没有私心，可其实秦封心里明白，他自信杀伐果断、行事决绝，从未在阵营大事前回护过任何一个棋子。这么多年，唯有燕扬一次次挑战自己的坚持。
他明明是有私心的。
燕扬就是他的私心。
想到此处秦封不禁胸口发闷，激得喉咙干涩咳嗽。
裴大夫见秦封心绪不宁，关心道，“秦将军身体内还有不少散针尚未除去，务必保重身体。燕扬的手我会再想办法的。”
秦封咳了半晌才转好，“不妨事……帮主不在的这些日子麻烦裴大夫多加照看他。他转醒之前就按您说的这样锁着吧，其他的事我会再想办法。”
裴大夫不再劝，点点头，行礼退下。
一个卫兵见裴大夫走了，连忙上前在秦封耳边低声道。
“将军，刚刚据点门口来了个苍云，自称烈风长孙鸣，打伤了十来个兄弟。现在被徐校尉关在牢里。”
“烈风的人？”
“他一直吵嚷些莫名其妙的浑话，是……是和燕扬有关的。将军您快去看看吧。”
秦封面色一冷，“带路。”
燕扬做了个梦。
梦中黑云遮天，周遭昏黑寂静不见天日。一个男人被俘在座高高的城楼之下，一身玄甲，长发散落，鲜血覆面，纵使被人押跪着，也腰身挺得笔直。
燕扬看着那个男人，仿佛被吸引了一般，怔怔向他走去。
十多年来，他从未见过父亲的样子，也从未体会过父亲的照拂。父亲在他的记忆里永远都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或是偶尔破碎的回忆中夹杂的一声爽朗大笑和宽大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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