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文学创作中,叶广芩都有着自觉而鲜明的民族归属认同。她与生俱来的满族意识以及深浸其中的文化熏陶使她对满族历史兴衰的书写不仅充满着深入的历史反思和现实对照,同时也记录和展示了旗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内涵。她的《采桑子》和《状元媒》在温婉的语调中冷静反思了没落的晚清家国历史,同时在回瞥旗人生存境遇与京味文化的流兴,也进一步开掘了文化写作的路径。满族统摄中国之后,为了弥补本族文化的薄弱,提高旗人的文化素养,帝王下令旗人只习文练武,专事统治事务。这改变了旗人只会骑射的状况,但同时也断绝了他们在游牧历史中延续的生存技能,以至于清朝覆灭之后,旗人贵族的社会特权一消失,他们都从云端跌下来成为窝囊废。叶广芩将这种社会现状和满族的文化变异在小说创作中表现出来,《采桑子》中,金家子弟似乎各有所长:大格格金舜锦京剧唱得名满京都;老七舜铨的工绘画不输名流大家;老五舜锫书法遒劲飘逸,颇有功底……百年来的民族规训使这些贵族世家子弟的言谈举止充满超逸的气质和潇洒的浪漫,七舅爷和青雨即便放风筝也放得精致,精巧,引来啧啧赞叹。但是他们的才艺和情调在改朝换代的巨轮中仅仅成了掩饰自己现实困顿的苍凉姿势:大格格和老五未得善终;老七一生清贫,虽然内心的坚守着实难得,但是现实的退避令人心酸……叶广芩将彼时的社会现状和文化表征尽数展现在了小说创作中,这种写作显然具有了难得的文化内涵。
如果说《鬼子坟》是对老北京的钩沉,莫如说是对家园特有的外来情谊的留念。以往正被推远,而文学能够如此亲近。京城的筋骨一直接纳生长着世界的血肉。对孩提时代的追忆,貌似是小区域里的纤细动情,实则是大格局上的坚韧重义。写不尽的京味小说,至此,在中国故事里,这大概是一个拥有独特审美标志的短篇小说。
作为满族作家,叶广芩对满族文化流兴的叙述不仅仅是对自我情感和血统的追溯,更是在群体意义上实现着对本民族的自我形塑和言说,在这些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和思考实际上也指向与一个民族的历史、存在和命运休戚与共的集体意识。
在汹涌的城市化进程之中,现代社会呈现出同质化、一体化的生活景观,而那些在时间、空间和精神要素上不能归属于现代的异质性文化就失去了容身之地,关于母族的记忆不可避免地日渐涣散和淡漠,民族仪式和风俗传统渐渐失落,甚至民族语言和伦理世态也遭到了严重的侵蚀而岌岌可危。在此语境之中,叶广芩对旗人生活和文化的表达不仅是一种再现式的记录,既将“正在消失”的民族经验和记忆从即将逝去的时间中解救出来,更是一种唤起式的重构,已然衰退的民族传统引起了作家对母族命运的探照。她进行的对民族文化的“存照”式书写包含着明显的怀旧情绪,这种追忆模式通过对过往生活的视觉记忆提供美的见证,表达作者对美好时代的哀悼和怀念。
旗人文化或生活图景中最重要的是优雅。在这里,作者沉酣其中的优雅是一种对精致生活的追求。在《豆汁记》中,穷门小户出身的母亲和宫里出来的莫姜是两种饮食文化的代表。母亲代表的是炸酱面、疙瘩汤、炖萝卜等大众吃食,虽然简单粗糙,但是却顽强恒久,正如在困难时期所表现的那样。但是令“我”啧啧称奇并大费笔墨的却是莫姜做的精致的饮食:花生仁要泡过再炒;豆汁是用锯末熬成的;熟鱼活吃要取活鱼开炸;就连下里巴人的麻豆腐也做得精致无比。这种精致极容易让人想到《红楼梦》中曹雪芹所描摹的生活,但是又比那种来源于奢华的精巧更家常一些,而且唯其有着日常的底子,这种精致才更为动人。小米粥熬得黏稠腻糊,小酱萝卜切得周正讲究,这种赏心悦目甚至在极为困顿的时候也不改其雅。在《逍遥津》中,艰难度日的大秀只能端上清水疙瘩汤,但是桌上却摆着一个个小碟,碟里有各种咸菜,看着热闹而已。叶广芩直言:“北京的穷旗人想来爱摆谱,所谓的倒驴不倒架……”这其中虽有自嘲讽人的文化影射,但是从情感上来看,显然叶广芩是认同这种姿态和雅趣的。
在《曲罢一声长叹》中,淡泊儒雅的七哥舜铨做得精细万分的糖醋白菜,是金家传统食品;在《醒也无聊》中,王玉兰端来的浆水菜是陕西特有的腌菜,将新鲜蔬菜窝在缸里以面汤泡制,使之发酵,有一股死酸傻酸的臭味,“我”只能勉强吃一口,而金瑞更是不客气地说这是“喂牲口的饲料”。作家对两种小咸菜的态度其实是两种美学取向,这在新的现实背景中并不关乎贵族血统或者世家出身,只是一种对生活质量和人生姿态的追求,就像尘埃中开出来的花朵,叶广芩所欣赏的就是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坚持情调和风雅的人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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