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之初，一个浅浅的身影从假山后移出，在白得可怕的灯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云翳在他的上方移动，使得他的身影时而隐藏时而显露。
今夜的玉盘被簇拥在如烟般的淡紫色的云丛中，即使用肉眼，盘上阴影的形状也是清晰可见。
然而两旁的灯光太亮，喧宾夺主。
青年一拂袖，满院尽黯，住满达官贵人、亮如白昼的宣阳坊里，忽然有一角陷入黑暗，如同被蒙上一层暗纱。
只是安静一霎，宅中各处又想起大大小小的惊呼，一个声音抬起又立刻被一个压下或截断，丫鬟婆子、护卫侍从……小的跟着大的一通告状，大的又指挥着小的四处奔跑。
顾引轻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一个黑衣少年正隐在一根柱后探头探脑，却不知他自以为隐蔽，墙上的影子却早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他将目光投过去。
“回来了？”极为冷淡的语气，听上去是例行公事般的敷衍。
顾引轻轻嗯了一声：“辛苦你等我这么晚，宣阳坊里人多眼杂，你现在神魄不稳，我不在的时候，化人身出来时还是小心一些。”
“等你？”洛亦泽“呵”了声，从走廊的阴影下走出，“少自作多情了，我在等你的消息。”
“那也是在等我了。”顾引看了他一眼，“你放心，别说我不会让她有事，就是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卫，也会护她周全。”
轻飘飘一句话，却像有什么魔力似的，让洛亦泽原本不安的心快速定下来。
那种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就好像，任何事情，只要是这个人，便可以毫不保留地托付。
洛亦泽抹了把头发，目光微沉。
就算他再不了解商鼎朝廷的建制，光听顾引的类比，也能想象出这丫头卷入了怎样的麻烦里。
进了妖怪窝不说，还掺进去一个堪比青冥道中圣影会的天机楼，一支几百人的精英部队，还有……这个国家的储君。
他甚至怀疑起这丫头得罪了什么心胸狭窄的巫师，不然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陷身囹圄。
多小个姑娘，又是那样的身份。
哪家爹妈能把姑娘这样放出来折腾。
好吧，虽然那丫头也不是什么寻常小姑娘。
夏日烦热，他本不欲想太多事情，本以为与那丫头在一处时便可暂时忘却一切，没想到现在反过来还是要他操心。
琥珀色的眼眸像撒了金粉的墨水一样点在少年白皙的面庞上，鼻尖因为染了寒气而微微透出粉色。洛亦泽没注意到顾引的神色，一抬头时才发现对方正在看他。
“玫瑰糕。”食指上的红翡戒指透着莹润的光泽，映衬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也增添几分温度，须弥戒指中浮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漆雕花食盒，木盒上还有余温。
顾引认真地询问他：“今天的月亮很近，想看看吗？”
洛亦泽稍愣了愣，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冷淡道：“哪儿不能看月亮，偏得去房顶吹风？”
顾引一顿：“我没说是房顶。”
洛亦泽怔住。
顾引接道：“不是你说，高处看的月亮不同。有山水的地方开阔，城内却只能攀上高楼屋顶。”
洛亦泽的脸一沉。
“所以你才喜欢攀屋顶——”
“够了！”顾引手中一空，食盒被少年沉着脸夺走，扔下一句话，“爱来不来，我就喜欢在房顶吹风。”
……
清风几许，日光在黑夜中孕育，将阴影从大地上驱散，托起金色的圆盘，射出带着温度的天光。
两只剔透的白釉杯分别跌在草丛之中，新鲜的草叶上淌着透明的玉珠，不知是露水，还是什么别的，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为什么不让我喝？”那双深色的、被遮掩在面具下的眼眸如白银般沉静而让人无法忽视。
许仙仙绷着脸，面不改色：“里面有只虫子。”
“什么样的虫子？”太子追问。
许仙仙心知道多说多错，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没想到江祺轻笑一声，以友人相叙般的口吻道：“是能使人神志不清，灵魂受损的那种，还是食人脑髓，取而代之的那种？”
许仙仙心里一咯噔，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以为太子立刻要发难，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却双手相叠，向她微施一礼：“事关京城百姓安危，祺不得不慎重，还请姑娘……莫要介怀。”
许仙仙好笑道：“好你说什么都对，我不介怀。那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就把我放了。这样还能给你们减一口饭不是。”
“不是。”江祺摇头，“祺找姑娘来，不是因为姑娘去过圣库，也不是因为姑娘看到了些常人不该看见的内容。”
仿佛是为了让对方安心，他补充道：“这些虽然麻烦，但少有人知晓，姑娘安全无虞。”
“不是这个。”许仙仙最讨厌有人和她猜谜，尽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目的？”
江祺不知道是没听见她说的话还是别的，指尖蘸了些洒在石桌上的水，划出了几个笔画：“你认识吗？”
许仙仙辨认了下，确实不认识。
太子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是否说谎。
“你不认识夫余人的文字，却能解开夫余人的密锁……”他指尖顿了顿，继续在平整的桌面上书写，尾音微挑，“试试？”
“九宫格？”许仙仙眉毛微挑，眼中露出些许疑惑，用手指数了数，“九行九列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许仙仙略一思索，也用手指蘸水，在方格间快速写下几个字，托了托腮后，快速将剩下的方格也填满。
自然，字写得惨不忍睹。
太子微眯了眯眼，像是在努力辨认着字迹，半刻后轻轻一挥，那些将干未干的水迹便在太阳下快速蒸发。
“不到二十息。”太子的语气明显有些雀跃。
许仙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继续保持着石头般僵硬的表情。
“青羡姑娘，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快解开的。”太子很快正色，连累许仙仙也不自觉地跟着挺直了腰板，制造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假象。
“难怪应王殿下对你如此看重，你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江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一边说话一边微微点头，仿佛在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想。
许仙仙疑惑道：“就凭填一个九宫格？”
“身手、胆识、才智、心性……”太子先是自顾自地呢喃，随后声音慢慢变高，判断道，“你实在太适合做一个修士。”
“然后呢？”许仙仙拧着眉毛，一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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