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清并不是在睡觉。
方才她盯着那棵绯红色大树的时候，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向着那棵巨大的绯木缓缓走去。
方才还空荡荡的山道上，如今到处升腾着绯红的雾气，氤氲迷离，淹没了她的膝盖，让她仿佛穿行在一条缥缈霏微的河流里。而那红雾之中，时而凝结出各种奇形怪状，仿佛有许多的妖魔鬼怪都躲藏在里面，而且跟随在她身侧，不断随着她前行。
鹿清甚至能听清它们的窃窃私语。
“……这里还有一个……”
“……她看起来更好吃的样子……”
“……一会儿我们可以连她一起吃了吗……”
鹿清心生惧意，下意识地去摸手腕上的白玉铃，可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什么时候把白玉铃丢了？
鹿清回头一望，在她原先休息的躺椅里，还有一个“自己”正在熟睡，白玉铃安然地挂在她的手腕上，一动不动。
这，这是怎么了？
鹿清想喊巫沉的名字，却开不了口。而且双腿不受她的控制，笔直地向那棵遮云蔽日的绯木走去。
越是靠近，越能听到许多嘈杂的私语声；然越是靠近，有一个低低的吟唱声便越清晰明显。
多情空惹明月笑，
辜负流年春昼。
忆往昔，
裙衫泪痕湿透。
魂断韶颜自损，
当年事，
终是寒风吹瘦骨。
桃花开遍，
此恨无人知……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喑哑悲伤，如泣似诉，每唱到那句“桃花开遍，此恨无人知”总反复再三。先是无尽的遗憾悲伤，后有唏嘘自嘲，沉重的感慨，语不成调。
鹿清不自觉潸然泪下。
待她行至树下，才发现这茂盛至极的绯木，竟是有花无叶，通身开遍红色的花朵，如丹似火，炙热夺目。
“你来啦！”那个女子喑哑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鹿清茫然四顾，不知为何，心中竟然生气亲近之意，悲伤多于恐惧。
繁密的花枝一阵瑟瑟作响，绯红花瓣如雨，在她面前纷纷落下。花枝在她的面前向两侧移开，袒露出了粗壮的枝干。
当鹿清看清楚主干上的情形之后，惊得双目圆睁，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失声叫出来。
那主干上有一个女人，一个几乎分辨不出人形的女人。
她的腰腹之下和手臂已经与枝干融合在一起。而她尚能分辨出的身体上，纵横交错着千百道的伤痕，连她的脸上都是，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她原本的模样。
鹿清心疼得打颤，她虽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的感觉。她缓缓地走上前去，伸手抚摸着那些陈年的伤痕，愤怒地问，“这是谁干的。”
那个女人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腰肢，“是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而且……”她弯了一下唇角，向山下看去，“欠我的，我都收回来了。当年干干净净地来，现在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走。”
鹿清陡然明白了过来，“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那个女人冲她眨了下眼睛， “我倒是想亲自动手，可是你瞧我这个样子，已经没法亲自动手了。所以我只能付出些代价。”
血洗谭家的真凶就在眼前，鹿清却沉默了。
那个女人叹了一声，“好不容易见到了你。本来想说些高兴的事情。奈何我的时间不多了。便将我的教训说给你听，你以后，莫要走我的老路，不要落得我这般凄惨的下场。”
鹿清凝视着她依旧清澈的双眸，心如刀绞，流泪成河。
那个女人一笑，本该温柔的笑颜只剩一片狰狞，“谭阮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男人。是他带我来到这人世间。刚开始，他对我极好，无微不至，我便嫁给了他，成了他的第一个妻子。但我的外貌并不出众，十几年之后，他便陆续有了许多其他的女子……”
男欢女爱的纠缠，便是有什么恩恩怨怨，大不了几十年，该散的散，该了的了，本该随着时光的流逝掩埋于光阴的灰烬里，酸甜苦辣皆翻过。
“……他那位新欢中了奇毒，非我的血不能救。谭阮求到了我的面前，求我念在旧情，救她一命。我当时本已放下这段情伤，准备离开谭阮，去往世间游历。可他跪求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到底于心不忍，便答应了……可谁知，那个女人得救之后，便将我的秘密告诉了谭家的长老。谭家长老舍不得我这个活生生的宝物。而他的新欢又舍不得她的地位。于是那个女人便寻来了一棵神木，让谭阮给我下药。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生生地种进了此木中，成了阮家的禁脔。从此，许多年……”
鹿清双目渐生血色，“他们该死。”
“是的。”那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喑哑难听，但终不失温柔，“折磨与羞辱，于这许多年一直伴随着我。我也始终于这痛苦之中不能解脱。但直到近日，我终于想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不是谭阮，也终究会是其他的人。这样的苦，我不想再受，便就此做个了结吧。”
“不。我可以救你出去……”鹿清连忙道。
那个女人笑了起来，“你比起当年的我还不如。你拿什么来救我，又拿什么来保护我？”
“我可以去请巫沉帮忙！”
“不用了。”那个女人微微叹息，“所有的获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便是不在今日，可总有一日，你要加倍还回去的。我对这个人世间已经失望透了，不想再留在这里了。不过，在我临死之前，还能得到一份真心的心疼，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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