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的的阳光透过绯红的花树，投下斑驳的光影。
粉色衣裙的女子背靠树干，坐在树下酣睡，恬静的脸上跳跃着许多光斑，美好而静谧，连风吹过都变得轻柔了。
似乎是这场景太过美好，连柳清风都驻足看了一会儿，不忍打扰。
这是绣袖回来后，她第一次跟绣袖见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绣袖这次回来，发现很多事情都随着时光变迁而改变了，七秀坊的一花一树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经年未改，但物是人非。熟悉的面孔湮灭在岁月长河中，曾经名动一时的红颜，或嫁为人妻，或退隐江湖，再不闻她们的芳名。
绣袖难免感时伤人，因此睁眼看见柳清风先是一愣，随即生出许多亲切之感。
柳清风本来暗自打量绣袖，谁知绣袖突然睁眼。两人视线相交，柳清风脸色一黑，转头就要走。
绣袖叫住了她。柳清风停下了，背对绣袖站着，阴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绣袖颇为好笑问了一声：“要过来坐吗？”
柳清风臭着脸过去坐下了，绣袖有些好笑：“你对你师父也是这样的吗？”
柳清风猛地转头看她，目光惊疑不定。绣袖笑得温和：“罗师妹脾性温柔怯弱，你与她相处可不要欺负她，怎么说也是你师父。”
“怎么说也是你师父”一句话，柳清风听着觉得颇感刺耳。绣袖一番话说得似是而非，柳清风忍不住疑心她是否知道了什么。
但绣袖并没有就此展开话题，反而话锋一转，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
“你还在学吹箫吗？”
柳清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猝不及防之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绣袖曾经名动江湖，有两样本事为秀坊之最，一是洞箫，一是霓裳六幺舞。七秀坊本就是歌舞坊，坊中弟子修习音律歌舞，绣袖当年决定学箫时倒让教习弟子吃了一惊，还反复劝阻。直到绣袖一曲艳惊四座，连教习弟子都为之折服。
箫是一种吹奏乐器，世人常将它与笛相提并论。然而，箫与笛却有着天壤之别。
柳清风学箫时，常常会想，到底是谁，在怎样的境遇下才创造出箫这种乐器。但后来，她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任何乐器的创制都是经过漫长演变的，箫也是如此。
箫，是一种有口难言的乐器。太多人将自己的幽怨悲愤，将难言之情寄托其中，于是才有了这幽幽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柳清风当时并不懂箫的含义，她当时对绣袖充满孺慕之情，听说绣袖擅箫，她也就固执地选了洞箫。负责教她的，就是绣袖。
绣袖平时为人温和圆滑，面面俱到。然而面对柳清风时，却是名副其实的严师。
绣袖有一杆素箫，通体木黄，无任何装饰，有些年头了，因此箫身仿佛盘出包浆一般莹润光泽。被绣袖拿给她做启蒙用。
箫初学便难，因为要找准发声的部位。倘若是浅尝辄止怕是连声都发不出。
柳清风初学，绣袖给了她两天学会发声。她各种方法试尽，都不能让这节竹管发出声来。到了考核那天，柳清风在绣袖注视下，浑身紧绷，满手是汗。
但是阴差阳错的，那一次箫终于出声了，尖锐刺耳的噪音也让柳清风惊喜不已。
但她刚要兴奋地向绣袖分享喜悦，绣袖的戒尺已经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掌心，白皙柔嫩的掌心当时就肿起来，火辣辣的疼。柳清风咬着下唇没说话，眼眶里泪花在打转。
“吹成这样，不如不学。”
绣袖扔了戒尺就走了，柳清风攥着素箫，拿衣袖揩去泪水，默默去了树林深处练习发声。
但箫不光入门难，上手也难。绣袖对她要求严苛，指法不对，姿势不对，气息不对，错音或音不准，戒尺毫不犹豫就下来了，火辣辣的疼。柳清风倔强地不肯流下眼泪，咬着牙发狠练习，进步不算慢，然而绣袖还是不满意。
那时的柳清风，固执地认为是绣袖并不喜欢自己，时常为此难堪，一方面又暗自希冀她发奋学箫，哪一天或许能获得绣袖的一句夸奖甚至喜爱。
当时，绣袖教她的是《胡笳十八拍》，是绣袖自己改的箫曲，作者是三国时期的蔡琰蔡文姬，她曾经因为战乱被匈奴人掳走，生下两个孩子。后来曹操大权在握，因与文姬父亲蔡邕有旧，派人重金赎回她。匈奴人迫于曹操权威，不得不放人，却不许她带走孩子，骨肉分离，文姬因此作《胡笳十八拍》。
故事听来凄楚动人，但柳清风当时年岁尚小，并不能很好理解这首曲子，既不懂文姬归汉的执念，又不能体恤她骨肉分离的凄楚，对身世遭遇的悲愤，只知道将旋律记住，然后吹准每一个音。
她能将曲子完整吹奏下来，却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得到绣袖的夸奖，绣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许久，最后拿戒尺将她打得手掌高高地肿胀起来，连端碗握筷都不行。
她愤愤地大哭一场，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绣袖否定了，似乎永远得不到她的认可——仿佛孩童的努力被父亲否定一般，一想到绣袖的态度，柳清风顿时觉得人生无望。
她在桥底痛哭，没注意到桥头有人牵马走过。
柳清风正蹲在桥底哭得不能自已，“哗啦”一声，一块石块砸进西湖，溅起的湖水兜头盖脸泼了她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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