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长大了，老东西真的老了。
他慢慢记不清事情，陈山开始只觉得人老了，记性不好是常事；陈河不再往家里来信的以后，老东西越来越糊涂，慢慢的他竟不认识陈山了，他经常对着陈山发出疑问“大儿子去念书了，小儿子去哪了呢？卖生煎的李阿大，你在我家里做什么……”
他成日里坐在门前晒太阳，最爱干的事就是寻问过路的人“见到陈河了吗”。陈河最后寄来的那封信，几乎要被陈金旺看出洞来。
那封信里陈河说，因为打仗，学校迁到了昆明，改了名，现在叫西南联大。他人在昆明，一切都好，让陈山找个正经差事，好好照顾父亲。
此后再了无音讯。
有一天下午陈山和菜刀宋大皮鞋从外面回来，刚要进宝珠弄就看到一辆汽车停在他家门前，周围站了几个小日本。
一个正用发音古怪的中文大声问耳背的陈金旺：“陈河在哪？你儿子是□□！他被人利用啦，要做坏事，我们得帮他。他回来过吗？”
陈金旺说：“我儿子在北平上大学呢，他打小就学习好，这条弄堂就没有哪家的娃娃比他会读书…”
“你家还有别人吗？”
陈金旺摇摇头：“我儿子叫陈河…他说今年年关就回来看我啦…”
另一个看起来职位要高一些的日本人摇摇头用日语不知说了句什么，于是“啪”一声枪响，再没有陈金旺的声音。
那时陈山正被菜刀宋大皮鞋死死的摁在角落里；菜刀捂着他的嘴，他的眼泪落在菜刀手背上，他全力挣扎着想跑出去…
后来陈山沉默的料理了后事，他看着菜刀的手臂——那天被他咬出了血。他对菜刀和宋大皮鞋说：“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
他抹了把脸又说：“老东西最后，是清醒的。他救了我。”
陈河是□□，日本人不知道为什么要他的命，他应该跑了，陈金旺却死了。
陈山恨陈河。
恨他间接害死了父亲，也恨他人间蒸发两三年，一眼都不来看他心心念念“在北平念书大儿子”的父亲。
那年他十九岁，老东西死了，他在心里和陈河一刀两断，他成了彻底的孤儿。
他想报仇。
这两年表面上的走街串巷里，他终于知道那个日本人叫荒木惟，开枪的是他的下属。他在梅机关任特务科科长，陈山也推断出陈河多半是□□暴露身份的特务。
他在等一个机会。
毕先生就是他的机会。只有佯装汉奸，靠近日本人，他才有机会报仇。
陈山何尝不知道背上汉奸的骂名意味什么呢，甚至以后□□国民党可能都会想杀他，但是没办法，党有两党，爹只有一个，他不能让他的阿爸白死。
陈山幽幽的抽着烟，烟灰落了一裤子也不在意，好像他刚刚讲的是大街上随意哪个别人藏在心底的故事。
岳绮罗斟酌着语句，似乎在踌躇什么。
“我可以帮你…我帮你杀了他，然后你跟我走，你这是铤而走险…”
陈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很高兴似的揉了揉她的头，她的头发很软“小丫头，安心呆着，我死不了，成了我的事就跟你走！到时候你拿着张显宗的钱，可不能少了我的吃喝！”
又大着胆子轻轻张开手臂环成个半弧，陈山抱了抱她；她没有推开，闷不作声的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陈山胸前。
这个几十秒的拥抱，这时候无论对他们中的谁，都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山闻到她好闻的发香——岳绮罗连气味都是美好动人的，都是难能可贵的。他抱着她，像虔诚的信徒抱住了耶稣的十字架。
他几乎不想松手，一旦放了，就是凡人错过了天堂。
陈山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像一颗蒲公英，被这个阴森森的小姑娘一口气就吹得溃不成军。
可他满心欢喜的期待着七零八落的那一天。
岳绮罗也盘算着，她还是希望张显宗能过得恣意尽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他。
他向来爱面子，寻仇这种事多半是不愿意自己帮忙的。
其实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一辈子装作个小姑娘；会哭会怕的小姑娘，在这乱世里哆哆嗦嗦的躲在他身后，只对他一个人使厉害。
罢了，他想做的就让他去。
横竖这个男人她护着，想要他的命？别人轮不上。
张显宗曾为了爱她肝脑涂地。
情途长如三生路，她不舍昼夜地跋涉过，千辛万苦的总算找到了陈山。
她又见着张显宗了，是打心底的高兴。
高兴到甚至想把他藏到深山老林去，任谁也见不着他，谁也伤不了他。
可比起自己安心，她更愿意他活得好，做他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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