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纪逸果然已经把房间擦扫得一尘不染,榻上叠放着年关下新制的衣裳,每年除夕都是要做这么一套紫色窄袍的,袖口用银色四线勾勒水波纹,领口加一圈狐裘,显得贵气又郑重,佟柊把湿漉漉的头发三两下束起来,换上新衣,缓步走出厢房,房檐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尚未入夜,还未曾点起,回廊里来来往往的仆役端着各色点心往来于膳堂和厨房之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欣喜,哪怕对于来年的事没人能预知凶吉,但都是新的一年了,好运总归会来的。
佟柊带着府里人祭过天地,就宣布年夜饭正式开席了,佟府向来是不喜欢铺张的,佟桦和纪逸得与佟柊一桌吃饭,这是得脸的下人才有的待遇,而大家心里都清楚,纪头领就是这个家的第二个主子,其余的仆人分了两大桌。
佟柊虽然挑剔,但是待下人都很宽和,下人的桌上码放着扣肉、蘑菇炖鸡、红烧黄鱼、八宝焖鹌鹑、盐焗鸭肉、黄豆焖猪手、芫爆肚丝、酱爆虾球、火腿煮笋丝和烧牛肉,都是满满当当的一大盆,而佟柊吃饭更挑剔,水里的东西一概不吃,面前摆着粉蒸蛋,炙羊舌,羊脂炖驴肉,烧干丝,小牛肉香肠,青菜卷六道菜,三个人吃足够了,佟柊也不铺张,他本来吃得就少,这一桌子菜最后也还都是进了纪逸的肚子。
“新年快乐。”佟柊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这一来就算是没了主仆之分,今天大家就凑在一处热闹说笑,你敬我一杯酒,我夹你一筷子菜,逐渐地仆役们开始划拳猜谜,佟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地下一片喧嚣,唇边漾起一丝笑意,可是他从来不会加入进去,好像高高在上的神龛,不沾染一丝烟火气。
“饺子得了!”大厨燕婶端着两大盆饺子从厨房的方向吆喝着就进了膳堂,白菜猪肉馅的大饺子,一个一个像元宝似的推挤成山,“都别抢都别抢,人人有份,后面还煮着呢。”
燕婶手艺极好,干活还麻利,这还是佟柊从师门带来的老人儿,“主上,这盘是您的,肉馅都是精瘦的肉磨细了,除了盐没加别的,您尝尝。”
“哎,燕婶费心了。”佟柊拿筷子夹了一个,也不蘸醋就送入口中,“嗯,还是燕婶的手艺最好了。”
得了佟柊的夸赞,燕婶又高高兴兴地端来好几盆饺子送到另外的桌上,这下佟府上下人算是齐了,佟柊使了个眼色给佟桦,佟桦赶紧跑到仆役们的桌前,“还不赶紧去给主上拜年,今年不想讨赏了是不是?”
听了音儿谁还不懂是什么意思,一群年纪小的端着酒杯就围到佟柊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吉祥话,什么主上身体康健,诸事顺意,新年大吉的话儿层出不穷,佟柊也不知从哪拿出来那么多红彤彤的荷包,一人一个的发了下去。那些年纪大些的仆役就规矩多了,纷纷要跪下来给佟柊贺年,佟柊阻了,又让佟桦给那些仆役发了赏银。最后两个包是分给佟桦的和纪逸的,荷包明显地比他人沉了些许。
佟桦躬身谢过了,亲自跑到堂外去点燃鞭炮,噼啪作响,今年的鞭炮好像格外响一些。
纪逸接了荷包,喜笑颜开的模样,让佟柊想给他一拳,“多谢主上,主上新年快乐。”
“也没什么独特的吉祥话,年年就是翻来覆去地这几个字,你这人心不诚。”佟柊撇撇嘴,拎了个酒壶,在一片热闹里悄悄地离开了。
纪逸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人要去哪的,他等了等,还是跟了上去。
佟府有一个地方,是别人都去不得的,后花园的一角单独辟了个房间出来,房间外种满了凌霄花,每逢夏秋之交便开得艳澄澄的,热得人心里发烫,只是冬季注定会无花也无叶。
佟柊推开那间小小的房间,里面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张长长的书案上摆了一个排位,还供着香,上书“舍妹春翡之位”,佟柊坐在蒲团上,拎起手里的酒壶,轻缓地洒在眼前的地上,“小翡,新年快乐。”他闭目饮了一口酒,又续上刚才的话,“今年你便是及笄,是大姑娘了,师哥许你喝一点酒。”
他枯坐了一会,许是觉得无趣了,“纪师哥,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了。”
“小柊,难道这屋里便比外面暖吗?你也不给咱师妹配个地龙火盆什么的,她可是女孩子,女孩子都该怕冷的。”纪逸从屋外走进来,脸上染上一丝怀缅,仿佛跨入那扇门,就走进了过去的时光。他抚了抚春翡的灵位,叹了口气,坐在佟柊身边,接过酒壶,饮了一口。
“你个小没良心的,现在对师哥说话都不客气得紧。”纪逸装模作样地锤了佟柊一拳。
“师哥,难道不是你说认我这个主上,誓死效忠于我的吗?”佟柊夺回酒壶,垂下眉目。
“是啊,是我,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啊,怎么就认了你这个毛头小子做主,现在天天被你苛待。”纪逸叹了口气,望着摇曳的香火,“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总归是知道,你到底不是没心肝之人,那人欠你的,你不过讨回来万分之一,又怎是世人口中传的那般无情?”
纪逸又把酒壶从佟柊手里拿过来,“世人有世人的愚昧,师哥总要护你周全,谁让我是师哥呢,就活该被你苛待。”
静默许久,终于又听见佟柊虚无缥缈的声音,“师哥,我就你这一个亲人了。”
“你别胡说,还有师傅呢,明日咱俩就启程,回荆南山给师傅他老人家拜年去。”纪逸揽过佟柊的肩膀,让他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靠在自己的膝盖骨上。“你小子就爱胡思乱想,从刚进听音司那时就这样,一点也不肯放过自己。新的一年,师哥祝你总有人陪伴,祝你学会去爱。”
“师哥,我沐浴后收到信,师父驾鹤西去了。”佟柊闭了闭眼,“因为我身上的毒。”
温热的液体打在佟柊的脸颊上,那是纪逸的泪。
温热的液体濡湿了纪逸的衣袍,那是佟柊的泪。
“师哥,被我爱或是爱我,都会不得善终的。”佟柊音调破碎,语意遍地冰冷。
隐约传来前厅的嬉笑声,红红火火的鞭炮声,可是终归隔得太远,暖不起这小小的一间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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