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声，又疾又紧。
忠州大雪簌簌下了整夜，干枯的树枝承不住厚雪，不时有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
天地素白，城内大早就有更夫清扫路上积雪，城外的雪无人收扫，厚厚一层，车轮轧过，咯吱咯吱地响，就像踩在沙冰上，酸倒一片牙。
江芹戳开车窗，一股阴恻恻的寒风吹进来，直往她脖子里钻，下意识地缩了缩。
宋延眼眸低垂，手臂无声地越过她肩头，闭合窗子。收回手时，自然地将她护进怀里。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又引发一阵咳嗽。
车内其他人都在闭目，或许又睡过去了，他咳得隐忍，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肩头微微颤抖，一如既往苍白的病容上难得一丝微红，竟是咳出来的。
每一声低微咳嗽，就像重锤砸在江芹的心上。
又是一夜不睡。
她昂起头，看着他泛青的眼底，隔着衣料，替他抚了抚震颤不止的胸口。自从妖力脱离洗髓丹的束缚之后，练习几回，已经可以稍稍称得上收缩自如。
也许正是因为妖力和妖元在身体里爆发的缘故，江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能以及愈合能力远远胜过从前。
这几夜几乎没有合过眼，对她而言，近乎不觉有任何疲惫感，妖族和人族不同，妖力强盛，几夜不睡对她来说，不觉着什么。
她看着他，他也低头回望。
一双清亮的眼眸里眼里倒影着他冷峻的面容，眉头紧皱，宋延借着她的眼眸，见到自己的面容，怔了一瞬，思量片刻，嘴边微扬淡淡笑意。
他笑了一下，示意她放心，未曾开口说话，眼底的清冷便化为无声的温柔，含着一丝缱绻，恰到好处，点到即止。
昨夜他一夜未睡，江芹就陪了他整夜。
两人只是肩头相依，同坐着，看窗外飞雪，暗夜寂静无声，一整夜唯有大雪簌簌，压断枝头的声响。两人一起静静坐着，同披一身氅衣，整夜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即便这样，便已足够。
江芹从不与他主动提起慎思。
更不会像旁人那般劝导他逝者已矣。
她只是不说话，默默陪伴，他想说，她便陪着，他不想说，她不会多言多劝。
她是个有心人。
张济安送她的兔子灯笼始终带在身边，一路随行到忠州，昨夜就放在他脚边，玲珑小巧，兔腹内一盏长明玉色灯芯，符纸做成的灯面，彻夜长明，灯影岿然不动。
什么都不必说，便胜过言尽所有。
车外一声鞭响，车室骤然打转，宋延立时回过神来。
江芹也缩了缩肩头，反应迅疾地伸出一条腿，抵在车壁，将险些因打转从软坐上摔下的阿备压在三角区里。刚刚落定不过一瞬，她突然感觉到宋延手臂肌肉紧绷，傅水仙和嚣三娘先后睁开眼皮，脸上表情都有些不对劲。
没等她问出口，身下车轮发出一声凄惨巨响。
紧接着车室竟疾速地天旋地转起来，持续爆发出车轮摩擦厚雪的怪响，咯吱咯吱。
江芹撑不住脚，若不是宋延出手护得及时，这样巨大的旋转带来的离心力必会把她连人带命地摔出去。阿备也猛然惊醒，双手乱抓一通，扣住车板稳住身形。傅紫荆一响仗剑，以内息强撑住身体。
别人都还好些，阿备今早吃干粮吃得多，这么一转，肠肚开始六亲不认。
他睁大眼睛，吓得立马腾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心里暗暗说道：这样是吐了，大小姐、师父、傅紫荆三人尚且好说话，唯独裙子大叔，他定是非杀了他不可。
脑中闪过一想，轰地一声，车门已让一道强劲内息炸开。
冷飕飕的风往里蹿。
可是车室还在转，转得太快，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别提看上一眼车外究竟发生了什么，视野中所见因飞速转动，全都模糊成一片。
突然轰地一巨响，似乎有什么分崩离析了，左前侧车室骤然塌了下去。
“这是车轮散了！”阿备掐着自己脖子，让翻江倒海的感觉给话腾腾道儿，大喊一声。
“落地担心。”宋延语调从容，天旋地转里拔出背后的剑。
剑擦过剑鞘，发出响亮清脆的剑鸣，一道比雪痕还莹白的剑光闪过，车室嘎地爆裂开来，碎木迸飞，连同裹覆在车室外的强劲气浪一同斩成灰烬。
他事先警示过，几人落地都没伤着。
嵌在一片厚雪里阿备冷得浑身发抖，还不忘扫一眼周遭，发现离他最近的嚣三娘仰天姿势，竟还在呼呼大睡，一时无语，眼里又是惊讶又是佩服。
车室甫一破开，江芹敏锐的嗅觉立时嗅到浓烈的妖气，这股味道非比寻常，绝对不是小小妖族的气味。
言灵陪同曹獬一起驾车，江芹下意识搜寻她所在。
虽然言灵不言不语，没有五感，仿佛行尸走肉，却有维护本能。她身上带着曹太后的生魂，感知到危险，言灵便会奋力攻击，绝不会擅自离开她。
她料想的也的确没有错。
四周响彻妖兽尖锐的鸣叫，强风肆虐，一片狂风大雪里，曹獬与言灵正共同对付一只奇怪的妖兽。那妖通身红发黑羽，张开人一样的双臂，双眼两道血雾不断向后扬起，大风吹得厚雪纷纷上卷。
曹獬耐不住，连发数句痛骂。
这厮不人不鸟，却会偷袭，还耐打得很，又百般缠人，他没了一只手臂，自然没有双臂时灵活，出招难免不顺手。
这也不算什么，偏生这厮长在阴山，是承载杀孽深重，人间极恶罪人魂魄进入幽冥的大妖，那双眼睛是绝对看不得的，只消一眼，便能轻易侵扰凡人神志。
既不能看它，但凭耳力辨别攻势方向，若没有身边的尸傀小姑娘，初初那一招冷不防到底交手，偷偷打盹的他怕是要交代出半条命！
可惜，此时此刻，他的猴子正在看守家门，否则还能替他招呼几招，不至于受这死鸟暗算。
这鸟不攻击他们，只用风雪遮障，也不知是何用意。
曹獬不堪其扰，起手一式，正想快到斩乱麻，没想这一剑竟然落空。
鸟突然尖鸣着从他头顶飞掠而过，瞬息之间，疾电般向宋延与江芹所在飞去。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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