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偏殿只燃了一盏油灯,火苗飘摇,被不知哪里窜来的风吹了个七倒八歪,连带着殿内的一应物品都在这昏暗的灯火中扭曲成影,宛若地底爬出的张牙舞爪的魔。
矮塌上躺了一人,华发纵生,颓败而又苍老。
一眼望去,甚至连一室的锦绣繁华也掩饰不住眼神中的空洞与无望。
见南秦这个最尊贵的男人睁了眼,德强连忙冲了上去,跪在一旁,苦苦求道:“陛下……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您这样下去……让老奴如何…如何放心的下……”
且不说这一番话中有多少真心,光是眼下表现出的忧心与诚意,但让矮榻上脸色颓败的皇帝目光闪了闪,微微有些动容。
只见他缓缓抬了手,眼神穿过摇曳的火光,落在德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
“去……让他进来……朕…朕有话同他说……”
语焉不详,跪在矮榻边的公公却是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陛下话语中的“他”是何人。
羿王,羿王秦君逸。
正是那位候在外间,尚未离去的羿王殿下。
“陛下啊……”
得知陛下还要召见羿王,德强眼中闪过浓浓的担忧,不知是为了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帝王,亦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一声哀鸣下他做势狠狠抹了脸,又跪着往前挪动了两分,苦口婆心的劝到:“老奴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可已然这个时候了,也豁出去了,顾不得什么当讲不当讲了。陛下听老奴一句,这羿王殿下……见不得啊!!”
“你的心思朕知道。”崇政帝缓缓闭了眼,苍白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有些力不从心,却是吐出他这辈子最无奈的一句话来。
“跟了朕这么多年,有些事就算朕不说、不让你看、不让你听,想必你心里也跟镜子似的清楚明白……二十年,朕等了二十年了,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听矮榻上的人这么一说,德强心中“咯噔”又是一下。
对于武英殿地宫中藏着的那个女人,崇政帝一向讳莫如深。
莫说让人知道一分半毫,就是有人怀了好奇、露出一丁点探查的念头,都会被青莲卫毫不手软的解决掉,成为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死人。
自己当年也是装聋作哑、当个不闻不问的木头人,才侥幸逃过一劫,在这武英殿里熬到了今天。
而今,这位陛下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将这个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说出了口,难道是真的打算孤注一掷、不管不顾了吗?
只见矮榻上的那人盯着武英殿高高的殿梁,目光涣散不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在回忆,又在挣扎,直到额上的青筋凸起,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悔恨狰狞,才又开了口:“朕知道,你们都在背后骂朕,骂朕罔顾民生、扶植外戚,骂朕弄得朝堂上下乌烟瘴气,君不君、臣不臣。”
这话虽然是从崇政帝口中说出,可对整日如履薄冰的德强来说,就算入了耳,也是一种大逆不道的死罪。
于是他连忙伏身趴在地上,惶恐不已的念道:“老奴该死……”
“可是这皇位,并非是朕想要的啊……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在逼朕!逼朕夺权、逼朕上位,甚至为了让朕当个听话的傀儡,将殷殷远嫁北齐,也不知过的什么日子,就这么死在了那等蛮夷之地!!”
心中憋了二十多年的怨言终于能够一吐为快,让矮榻上脸色落败的男人勾起一抹笑,一抹痛快的笑,似乎在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却叫一旁听着的太监总管颤抖如筛,浑身上下冒出细密的冷汗。
秘密,崇政帝身上最大的秘密,就这样在喘息之间,不由分说、铺天盖地的砸在了他的头上,带来的到底是多年之后的释然,还是轰然灭顶的灾难呢?
前朝旧事,记得的,或者说知道的人,已然只有那么几个了……
一辈子争强好胜却在中年丧女的玉太后是一个,被秦成晖偷梁换柱、千里迢迢从北齐运回藏在武英殿下的络陵公主是一个。
而剩下的,除了躺在这矮榻上的耄耋老人,便只有昌裕王府那个不问世事的昌裕王秦成晔了吧。
其他的,早在十数年前就被这位掌权夺政后的崇政帝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或贬或杀,将这说不出口的皇室秘辛,永远的藏在了肚子里。
秦家人,天性凉薄——说的是对浮尘俗事、过眼烟云。
可天性凉薄的秦家人对自己认定的人或事,却往往相当的执着,执着到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
百年之前的神武帝如此,百年之后母族低微、被人扶持上位的崇政帝,也是如此。
只是当年自卑而又怯懦的秦成晖爱上的,是那个像太阳一样的皇室嫡女、自己的亲姐姐——络陵长公主罢了!
先皇病重,十子争权。
当年还是皇后的玉蓉没有亲生儿子,却又不甘心别人登上大位,让到手的太后之位就这么飞掉,便在数个皇子中看中了十三皇子,秦成晖。
皇后为了权势地位想要将秦成晖当作傀儡、当作为自己揽权的工具,秦成晖为了心中卑微畸形的爱恋、想要接近孺慕的长姐,两人一拍即合,迅速在权力之争中夺得了一席之地,成为了赢面最大的一方。
然先皇病逝,在秦成晖身披龙袍成为秦氏新皇、玉家女人如愿以偿得到太后之位的那一刻,络陵长公主却被迫以二十五岁的高龄远嫁北齐和亲。
是谁在其中撺掇挑拨无从得考,但这件事无疑成为崇政帝与玉太后决裂的导火索。
齐皇以侧妃之礼迎娶络陵长公主,递交国书永结秦晋之好,刚刚登基的南秦新皇于情于理都拒绝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长姐远嫁他乡。
虽然络陵长公主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都城,却仍旧是秦皇成晖的精神支柱,成为了玉太后对傀儡皇帝的牵制控制的最好工具。
可远嫁北齐的长公主两年无出,却油尽灯枯、已然回天乏力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回南秦,落入了崇政帝的耳中。
这个为了长姐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迅速在魏家的扶植下削弱太后一派的势力,成功的将南秦至高无上的权力牢牢的握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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