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皇后忙说道：“皇上别误会，臣妾并没有别的意思。”
玄青阕恍若未闻，他早就清楚池皇后的性格，知道若不叫她看到玉龙衣的样子，终究不会放心，与其叫她日夜惦记着节外生枝，还不如就此了结。
玉龙衣只得绕过书案，来到皇后跟前，行了个礼，将头上的兜帽和面纱摘下。面对玉龙衣如鬼怪般的面容，那个叫娇兰的宫女吓得一下子捣住了嘴，若不是皇帝皇后在跟前，她恐怕就要放声尖叫了。连皇后也当即吓得直往后退，缓了片刻才强作镇定道：“这可真是个可怜人，就让她留在陛下身边服侍吧！”
玄青阙冷笑道：“皇后果然天性纯良，灵犀还不快谢过皇后。”
玉龙衣知道皇后池氏的生母就是金太后的亲姐姐，难怪玄青阙虽然不满她的嫉妒跋扈却始终不曾废她。
按照礼制，玄青阙的妃嫔少得有些可怜，一位皇后两位妃子，外加两位婕妤，三位昭仪。
皇后池鲤儿尚无子嗣，瑛妃有一女，不满七岁。琢妃早年育有一子，甫及周岁便夭折。两位婕妤至今未有身孕，玉龙衣猜想若不是皇后动了手脚便是她们自己为了保命根本不敢有孕。
玄青阙倒也不失为一位勤政的君主，但细细看去，北多的大权始终还是在金太后手中。
玉龙衣到崇正宫后的第七天，终于有机会见到这位赫赫有名的金太后——金花朝。
已经五十几岁的人，保养得宜，那容貌看去多不过三十出头。穿一袭金地团花长袍，两袂绣有一对凤凰，文彩斑斓栩栩如生。头发梳成端庄的神妃髻，乌油黑亮，不见一丝白发。神情和悦中透着威严，给人不易亲近之感。
玄青阙上前见礼，金太后七分慈爱三分威严地说道：“皇帝忙于政事固然要紧，但不可失于调养，我已命皇后每日亲手煲了参汤送来，叫她看着你喝完了再离开。”
玄青阙躬身道：“多谢母后，叫母后费心了。”便是对他自己的母亲，玄青阙也一样不苟言笑。
金太后看了玉龙衣一眼道：“我听皇后说起你身边的这个侍女，她的来历终究让人生疑，能让人费如此周章陷害的人身份必定不会寻常，这个人你不用也罢。”
玉龙衣闻言暗暗心惊，这个金太后的心思果然机敏过人，看来以后自己要更加小心才行。
好在玄青阙为她解了围，解释道：“母后所虑极是，但这侍女如今容貌已毁，无所依靠。儿子既然救了她，就不能再将她驱逐出去。我们终是有恩于她，谅她不能恩将仇报。何况我堂堂一国之君，岂有害怕连累而畏首畏尾的道理？”
金太后淡淡笑道：“我不过是关心你，用于不用全凭你自己定夺。母后终究不能替你辖治百官，权理天下。”
玄青阙谢罪道：“儿臣莽撞，还请母后见谅。”
金太后道：“这有什么？国君如人首，大臣如四肢。我充其量不过是根拐杖罢了，你年幼时我支撑于你，待你身强力壮便该丢下拐杖独立行走。一国之君岂能终生庇佑于我的羽翼之下？我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岂不成了老糊涂？”
正说着，皇后池鲤儿同两个侍女来送参汤，三人叙了会儿话，待玄青阙将参汤喝完，太后和皇后便一同起身去了。
临走前，金太后面色和蔼地对皇后说道：“鲤儿，我初一那天在护国寺拈香，净月住持说这月的上半月宜男，我可是盼孙儿盼了好久了。”
又回头对玄青阕道：“我如今凡事都看淡了，只想含饴弄孙。须知皇家血脉更是国之大事，不要仗着自己年轻不当回事。”
玄青阕只得点头说是，池鲤儿抿嘴一笑，对太后撒娇道：“儿媳知道了，这半月天天伴驾就是了。”
玉龙衣不免觉得好笑，看玄青阕不情不愿的样子，倒似个被胁迫的小媳妇儿。
送走金太后，玄青阕没有再继续批阅奏章，而是取过东壁上的琴，慢慢地在那里理丝弦。
玉龙衣见了，便将案上的奏折收拾过了，又燃起一炉香来。
那香是北多的特产羾香，幽净淡雅，带着一丝丝的清苦气味，提神醒脑是最好不过的。
玄青阕极爱此香，因此以勤殿只备有这一种香料。
可惜玉龙衣如今嗅觉失灵，无福领略。
其时天色已暗，玄青阙却不准点燃灯烛。昏暗中只听得他一声长叹——
“灵犀，你看到那张琴了吗？若你会弹能否为我弹上一曲？”玄青阙望着殿外迷蒙纷飞的雪花，神情淡然中藏着落寞，不知想起了什么。
玉龙衣将琴取过，冰弦玉柱，蛇腹断纹，是一把难得的古琴。这宫中有太多的明眼人，筠太医是，金太后是，玄青阙何尝不是？
只要玉龙衣于他无害，他亦乐得让她为自己隔绝出一小片宁静天地。
为君，是这世上最劳苦也最残忍的职业。玄青阕虽贵为一国之君，但自幼丧父，又遭遇西烿之乱，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面对母亲和国家都被外族霸占，心中的愤懑与无助可想而知。
尽管西烿之乱最终平定，但那段记忆却无从抹去。如今的玄青阙何尝没有苦恼？皇后跋扈，太后强势，他不能向任何人示弱，亦不能向任何人诉说。
为君需要尊严，但任何人都需要有一处可以卸下防备的栖息之所，玄青阙也不例外。
而此时的玉龙衣一无所有——无貌、无才、无权、无势、无亲、无友、无欲亦无求，甚至无声无泪。正因她的一无所有，玄青阙方敢在其面前流露情绪。这放松警惕的背后何尝不是有恃无恐？
玉龙衣席地而坐，将古琴放于膝上，指腹轻拨琴弦，缓缓奏出一曲《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遨以游。
......
一曲终了，玄青阕回头道：“灵犀，你虽不能说话，却是这宫中最懂我的人。”
玉龙衣微一俯首，抱琴起身。将书案上冷了的茶水换掉，继续做回自己侍女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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